网海寻贝 (1) 永世不得翻身
网海寻贝 (1) 永世不得翻身
丁学良


 

 


我已经记不清是1967年上半年至1968年上半年的哪一段时间的哪一天,我的母亲──
她从来不理解我做的事情,但从来为我担忧不止──悄悄的问我:敬亭山(就是李
太白所咏的那架“相看两不厌,惟有敬亭山”的皖南山峦)国营农场的张书记的老
婆想来看看我,不晓得我给不给她一个面子,接见她? 

母亲老老实实转述的这句话,令我触电般一震之余,感到天下真是变了!毛主席亲
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,让我们人下人翻身一跃成了人上人。我这个十几岁的
未毕业的初中生,凭借一枝笔(文章和大字报)、一张嘴(演讲和大辩论),成了
本地红卫兵的文攻主将,整个一大派造反组织的风云人物。这“粪土当年万户侯”
 的革命小将凛凛威风,竟也令张书记的老婆低声下气的求见!张书记在县城十多里
开外的敬亭山麓下,“文革”以前可是令男女老少闻之丧胆的名字。他领导的那个
大农场,是这片颇为贫瘠的黄土地上数千农场工人及其家小(其中包括母亲和我)
谋生的亦农亦工的国营单位。听说张书记当过解放军里的副营级干部,见过外头的
大世面,也识得一些字,对他手下那些多半为文盲半文盲的农场工人和家属,根本
就把他们当作农奴加以管教。张书记走夜路时清清喉咙随便咳嗽一声,周围原本汪
汪叫的狗们也会吓得四处逃散。 

在全农场里唯一不怎么怕张书记的,是位高副场长。高副场长也当过兵,是连级干
部,但他在“抗美援朝”的恶战中被美国兵一枪打坏了一只睾丸(即在台湾颇为有
名的LP)。他算得上是一位革命的浪漫主义者,一旦为什么事极不顺心,就会拎着
瓶烧酒,爬上办公室或者自己家的屋顶上(都是比较高的一层茅草大屋),坐在那
儿边喝酒边骂人:骂缺德的美国兵哪儿不打,专朝他的命根子打,害得他成了半条
汉子;骂某某同事(多半是农场领导班子成员)不尊重他这个老革命,欺负他大字
不识一个,给他鸟气受;然后就是向党组织提诉求,要“赔老子一只卵蛋”。那年
头的共产党并没有掌握先进的生物工程技术,哪来活生生的“卵蛋”赔他?张书记
对他也只好让三分。农场里的任何其他人都缺乏高副场长那样的革命履历,对张书
记和对他家养的那条大狼狗一样,畏惧之亟。 

大约是在1962年的夏初,农场由上级部门分配来一架模仿苏联型式的小麦收割机。
巨大的木铁结构的收割机停放在露天的晒粮食的场地上,对我们这些从未见过现代
化大型农机的乡下孩子来说,不亚于是侏罗纪的恐龙再现。孩子们围着收割机又是
看又是摸,胆子大的甚至爬上驾驶座,装模作样地扶着方向盘。夕阳西下的初夏的
热烘烘的晒场上,孩子们兴奋过了头,竟然没有注意到下班路过的张书记。张书记
一见到他视为无价之宝的崭新的收割机旁竟然围满着小孩,小家伙们竟敢对收割机
又是抚摸又是攀爬,怒不可遏,大喝一声,扑将过来。他有条腿不太好,平时走路,
手里常撑着一根木拐杖,时不时地也可以用来揍职工两下。这当儿那根棍子被充分
地利用,孩子们揍得哇哇鼠窜。 

这群孩子里数我个子最瘦小,而且我也不喜欢玩动手动脚的物事,全因为我手脚明
显的笨拙(往后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小脑不甚发达的缘故)。别的孩子围着收割机动
手动脚,我只是站在一边看热闹;张书记用棍子挥击孩子的时候,我赶紧躲到远远
的大草堆旁,还是看热闹。张书记没去追逐孩子,转身回来察看收割机,大叫一声
短缺了什么东西。抬头看见我站在草堆旁,喝令我走过去,问我是谁拧下了那只大
锣丝帽子?我摇头说不晓得。张书记不由分说,揪住我的一只耳朵就往他的办公室
拖。一边拖,一边斥骂:“你们这帮小杂种,敢碰我的收割机。一只大锣丝帽几十
块钱,你们拿小命来抵也抵不了。”他的办公室离那块晒场有一、两华里之遥,中
间还隔着一个小山坡。我的左耳被他紧紧拧着,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小跑。开始的
时候左耳根的剧痛还令我哼哼叽叽地哭叫几声;渐渐地,耳根麻木了;又渐渐地,
左半边脸也都麻木了。被他拖绁到办公室后,他让我靠墙站着,命令勤务员传话到
养兔队去叫我的母亲来训话。 

兔子养殖队是国营农场下属的一个小分队,距离农场总部办公室也有几里地,张书
记不耐烦干等下去,他拖绁着我跑了那么远,也累了。于是叫勤务员看管着我,自
己先回家去歇气乘凉。等到我母亲从养兔队跑来,我已经在张书记办公室里背靠墙
跟坐在地上半睡着了。母亲看着我肿了半边的脸,紫红的成了一条线的眼睛,浑身
的灰土和草叶,拖破了的膝盖结着血痕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。张书记的勤
务员交待了几句,就让母亲把我先领回去,说扣工资赔锣丝帽的事明天再处理。母
亲问我事情的原由,我说我没碰过收割机。母亲把我浑身上下一搜,果然没有什么
锣丝帽。看着我肿得像烂南瓜一样的脸面,母亲眼泪一把、鼻涕一把地牵着我回家
了。 

那个初夏的夜晚原是很静美的,敬亭山农场坐落的丘陵地带有成片成片的桃树,马
上就能收割的麦子散发着暖烘烘的、有点叫人头晕的野香。天空清蓝,月亮跟星星
离我们都很近,收工回来的邻边的农场工人家里冒着炊烟,把茅草的薰味播送到近
近远远的四处。母亲没有生火做饭,她给我泡了一碗锅巴,自己到屋后的草地上去
哭诉。我对此已经习惯了──恐惧地习惯了。自从父亲三年多前病逝以来,每逢遭
遇到自己没办法对付的难事,母亲唯一的去处,便是到亡父的坟头上(如果路近的
话)或者一片四周无人的荒地上,去跟父亲的亡灵哭诉。母亲相信父亲在地下能听
得见她讲述的一切,所以哭诉得实实在在、仔仔细细。末了她一定会埋怨父亲为什
么把这样重的一副担子推给了她,让她这么一个一字不识的没用的人活在世上,照
看他的唯一的骨肉(指我)?为什么不让她去顶替了又识得几个字又有一份正式工
作的父亲去死?老天为什么瞎判人的生死? 

第二天母亲开始收拾东西,稍微有点用能带走的,打起包;不能带走的,送给了四
邻。几天以后,母亲领着我离开了国营农场,又开始了几近讨饭的生涯。两年多以
前,我们母子俩就是从几近讨饭的境地来到这家农场的。在母亲送四邻东西的时候,
邻居劝她不要舍了农场出走,这里好歹有一口杂粮糊饱肚子。母亲说她晓得,三年
大饥荒刚刚熬过,谁还敢看轻了有口杂粮吃的日子!可是母亲有她的担心,对邻居
说了,大家也无言以对:“我孤儿寡母,张书记要你的命,你也只好给他。小歪头
(我在乡下时的别名)大大──金宝圩的土话,即‘爸爸’──只有他这个亲骨肉,
临死的时候托付了我,做牛做马也要把他带大。呆在农场里张书记把这孩子打成残
废,我也没的地方去告状。” 

谁也想不到的是──这不是套话,真是任谁也想不到──,不过五、六年的光景,
张书记的老婆竟然哀求我接见她!母亲一辈子受人欺负,对所有的落难人都一律同
情,要我赶快答应下来。接见是在宣城北门的一间卖豆腐的小店铺里进行的,是在
一个阴冷的冬日的上午。人高马大的张书记老婆不但自己来了,还带来了她的大女
儿和小儿子,让我看在她孩子们的份上,帮她家说句话。“你晓得,”她说,“老
张他死了。”她挽起破烂的外衣下摆擦擦眼睛,双眼完全失去了光彩,往日里令农
场大人小孩不敢仰视的又冷又辣的光彩。 

张书记的死讯我也是得悉不久,据说──我在这翻天覆地的“文革”高潮风头上,
忙得根本顾不上去敬亭山农场──他是被农场造反派连连批斗而病死的。造反派们
对这位走资派施加了比对其他的走资派酷烈得多的惩罚:给他戴的高帽子特别高,
顶着这么高的帽子游街示众,一不小心掉下来,就会挨耳刮子。有时侯给他挂的牌
子是用特别厚重的木板做的,钻两个孔,细铁丝穿过去,挂在脖子上,批斗会开两、
三个钟头下来,颈子的皮肉都磨破了,渗出血滴。天不冷的季节,还会罚他穿一条
单裤跪在尖细石子地上,向所有受过他种种欺压──辱骂、捆绑、关押、毒打──
过的农场工人和家属们请罪。张书记刚开始的时候还咀硬气傲,不主动向他往日视
同农奴的下属们下跪请罪,造反派就强按着他的脑壳,一脚横踢他的内膝,便扑通
一声倒地。几次下来,他就学乖了,要他怎么跪就怎么跪,要他怎么骂自己就怎么
骂。据说他的血压与日俱增,人瘦得像根枯藤,可面容浮肿。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没
能挨过,“翘辫子”了。 

“老张他以前迫害革命群众太多,民愤极大,死有余辜,我们全家坚决跟他划清界
限。”张书记老婆像背书一样熟练地说着那个年头无数的黑帮、走资派的家属都不
得不说的话。“不过,”她的眼泪又淌下来,“他死后的丧事,我们家请求造反派
按照毛主席的政策办。”原来,农场造反派得知张书记死了,不让他的家属立刻入
土安葬。据说造反派头头们为此专门开了会,作出革命决定:把张书记家那条咬过
许多农场职工和家属的大狼狗给打死,与张书记合埋一个土坑,泼上猪血人粪,这
叫做“恶狗伴恶人”。 

在那一片乡村,按照代代相传的信念,一个人死了若是与猪、狗之类的畜牲同葬,
又泼上血粪污物,死者就永远不得转世为人,而会一轮一轮作猪狗,死者的子女后
代也永不得好运,像猪崽狗崽一样卑贱,任人宰割。文化大革命中每天都呼喊的一
句口号:“把某某某(走资派的名字)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只脚,叫他永世不得翻
身!”敬亭山农场的造反派们古为今用、推陈出新,要用这个葬法来具体落实“叫
他永世不得翻身!”的革命造反判决。张书记老婆就是为这事来的,她求我去跟农
场造反派头头们说说情,不要让张家的子女后代因为张书记生前的作孽而落到永世
不得翻身的境地。张书记老婆说着说着,就要让她的女儿和儿子对我下跪哀求,我
母亲立时挡住了,说我一个孩子受人跪拜,会折阳寿的。张书记老婆马上补加一句:
小丁(她不敢再以我的乡下别名称呼我)也受过老张的迫害,不过小丁是毛主席的
红卫兵,革命小将,心大志大肚量大,不会记较过去的事。所以来请丁小将出面打
个招呼,让农场造反派手下留情。 

我铁着脸,没表态。张书记老婆说到这里,给我母亲低头深深一弯腰鞠躬,带着两
个孩子退了出去。母亲问我出不出面讲句好话?我庄严的告诉母亲:这不是张家跟
我们家之间的私事,这是革命造反派和走资派之间的斗争大事。最终,我也没有去
和农场的造反派替张家讲情;我不迷信,并不相信张家的子女后代会因为张书记与
狗同葬而沦入万世不劫的厄运,不过我认定恶狗伴恶人下土坑的葬法,乃是革命的
正义的行动。 
   



 

 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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